唐贤书回到原处,又等上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等来名叫晚楚的苗疆女子。
唐贤书早就听见了动静,从树上翻下来等她。两三息之后晚楚握着虫笛自密林深处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半是气喘地在唐贤书面前停下脚步,扬起笑脸冲他道:“教内出了些事情,久等了。”
仍兀自回想着先前山涧那番际遇,唐贤书面色如常地点点头敷衍道:“是我叨扰。有何事我能帮上忙,还请贵教尽管开口。”
这本是客套之语,却被面前眸子一亮的苗疆女子当了真。“真的么!”她像是要高兴得要伸手去挽住唐贤书的胳膊,被躲了个空之后才羞红了脸细声细气地道歉站远了些,“是我哥哥……他忽然便失踪了,我刚才就是去找他。
“你可有在此处附近见过什么苗人男子么?”
苗人男子。
唐贤书脑内又浮现出那片妖异的纹身,和那被盘绕着的、裸露一片的光洁脊背。
“抱歉……或许,我并不知道什么苗人男子。毕竟这里已经是天一教的领地边缘,令兄大概也不会在此处多作逗留吧。”
唐贤书随口扯了段不知所谓的谎话来搪塞晚楚。明明不清楚那人的身份,连他究竟是不是晚楚的兄长也不能得知。唐贤书默默在心中列举了许多或许,每一个都足以让他叫住面前正露出失落神情、转身叫他跟上的苗疆女子重新扬起欣喜的笑脸――但他却一心执拗地不肯将那人曾于山涧间出没的行踪透露半句。
他跟随晚楚踏上那条小道,在她吹奏起的熟悉的笛音中似乎又听见那一声呼哨,蓦地顿了顿脚步后回过头去,只看到一片一如既往的葱翠景象。
晚楚将他领到神殿前便匆匆离去了,大抵是去接着寻找她的兄长;唐贤书也不甚在意,轻车熟路地入了神殿将信笺呈交给乌蒙贵的女儿玛索,待玛索细细研究一遍之后便被请出了神殿,要他等乌蒙贵等人研讨完写了回信再来取。
按照往常,唐贤书不想掺和进天一教的什么活动中,自会找处清净地方待上半天;而今日他却有其他在意的事情。
正在神殿外围与天一教弟子相谈甚欢的晚楚瞅见唐贤书,着实有些惊讶。“唐贤书?”她同那天一教弟子最后交代几句便冲唐贤书跑去,脚腕上绑着的银铃被她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平日里都见不到你人影,今日倒是稀奇了。”
唐贤书瞧见了晚楚便自半空收了机关翼,暗色的衣袂翻飞间便轻巧地落了地。“唔。”他随口应了一声便将晚楚的这句问给含糊过去了,“反正是无事可做……令兄可有归来?”
晚楚闻言露出了然的微笑。“劳您挂心!”她道,“哥哥已经被找回来了。都怪我,哥哥之前最喜欢跑到神殿后面那片小竹林里,我居然都没想到。”
唐贤书倒是有些错愕了。
或许晚楚的兄长并非那个人……?
“倒是承你吉言,哥哥没有跑到领地外围那么远去,想想也是我太心急,哥哥精神不太好――”
“令兄精神不太好?”唐贤书打断了晚楚的话。
晚楚抬手拨弄了两下鬓发,似有些无所适从:“啊是……我也说不太清楚哥哥的情况,我将他从五毒教带过来的时候他便是这副模样了。”
她左右环顾一番,这才远远地给唐贤书指了个方向。“我哥哥就住在那个树屋,他也许久没见过外人来了,你去看看他没准他就不会想着总往外面跑寻新鲜东西玩了。”她眨眨眼,“能麻烦你去看看他吗?”
“能帮上你的忙就好。”唐贤书也不浪费多少口舌,三言两语答应下来就不再与晚楚寒暄,助跑几步跃上半空,身影一闪下再出现便是乘着机关翼在远处的空中了。
唐贤书没什么心情替这个苗疆女子看望什么劳什子的哥哥,只是侥幸的心理在作祟――他盼望再与那个男子相见,所以即便晚楚口中兄长已经是痴傻疯癫的模样,他也要去探上一探。
唐贤书动作不算轻柔地停在树屋屋檐上时吓了看守的弟子一跳。他冲那弟子瞥去一眼,食指挡在唇前轻嘘了一声,便威慑得那弟子讪讪收起了方才已经举起来的虫笛。唐贤书张张口刚想询问,却发现自己连晚楚兄长的名讳都未曾问到,于是只得在弟子有些瑟缩的目光中愣了半刻才冷言冷语地用苗语道:“晚楚的兄长可在此处?”
那弟子哆哆嗦嗦地嗫嚅道:“晚、晚吴吗?是在此处的……就在那边。”
唐贤书顺着弟子指的方向看过去,呼吸乱了一瞬。
是他。
那人正坐在最远的那根枝杈上,侧对着唐贤书的方向,冲唐贤书相反的方向扬着头不知道在瞧些什么,只有一点点侧脸露在垂落的鬓发外,纤长的眼睫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唐贤书确信他是能听见这边的动静的,但他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是手攥紧衣角撑着枝杈,微向前探着身子,兀自随意摇晃着悬在半空的小腿,晃得脚腕上和晚楚一般样式的银铃胡乱地响作一片。
唐贤书不再理会那弟子疑惑的目光,却也不敢无礼地轻功跃过去。他心里的情绪纠结成一团理不清楚,不知究竟该如何做是好;但也知这种纠结只是在浪费时间,于是他干脆卸下了自从来到此地便一直不肯放松的一身气劲,一步又一步、慢慢地走到了那人身边。
“晚吴……?”唐贤书单膝跪下来,放轻了声音问道。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般不给唐贤书任何反应,反而低下头愈加凌乱地摇晃起脚腕上的银铃来。这本该是叫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却无端叫唐贤书心情愉快起来。
错不了。唐贤书想。他偏偏头就能从这人的脊背上看到那纹身,他拼了命才能压抑住伸手去抚一抚的冲动。
就是他。
唐贤书深吸几口气,盈了满腔的异香,这才冷静下来,想起这人被晚楚称作“精神不太好”的事。
一直守在一旁的弟子以为唐贤书愣了这么久是在等待晚吴的回应,于是好心出言提醒道:“您不必理他的,他是个傻子,谁同他说话他都不会理。”
唐贤书不满于这个弟子对晚吴的称呼,但他终究是个外人,又如何管得了别人家里的事,于是只得侧过头去压下声道:“他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弟子道:“晚楚大人带他从五毒叛逃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各位大人也曾做过努力,想将他医治回原样,却无论如何都跟块木头别无二致。”
唐贤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晚吴却忽然动了,他转过头看过来,吓了那弟子一跳,也让唐贤书心中一惊。但唐贤书细看过去,发觉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狭长的眸子也是空洞无物、没有放在面前二人中任何一个的身上。
这张精致的面孔失了方才山涧中艳丽的神采,美则美矣却叫人没来由的心寒。
唐贤书心中长长叹了口气,正待再和弟子说些什么,余光却瞥到了晚吴脚间的什么。他终于蹙起了眉头,犹豫之下伸出手去挽起那条雕琢得精美、掩饰在繁复的银饰下的锁链。
晚吴不躲不闪,见唐贤书靠过来连腿也不晃了,乖顺得像条冬眠了的蛇。
“你们锁着他?”唐贤书用力握紧了那条并不算粗重的链子,好不意外地发现了里面流动着的内力。
“本来是不锁的,”弟子没听出唐贤书语气里细微的变化,对晚吴的事情仍是有些嫌弃的态度,“原本晚楚大人只是不许他带着自己的灵蛇和虫笛,说是怕他疯疯癫癫地伤了自己人;现在这不是跑出去过一次了嘛,晚楚大人又叫人加上了这特制的锁链,省得他能用轻功,这样就算跑掉,他两条腿也迈不得多远……”
唐贤书闻言垂下眸子去,不教那弟子瞧见他眼底泛起的那一点异样之色。
晚楚……大概不是她平素表现出的那般乖巧活泼吧。
“唐贤书――”
他远远地听见了晚楚叫他的声音。许是乌蒙贵拟好了回信却未能找到他人,叫晚楚给他送来了。他松开了那条锁链,犹犹豫豫地准备站起身来,思考着是否该就此离去――就在这时,他低垂着的视线看到晚吴的左手松开了一直攥紧的衣角,他微微一怔的片刻那细瘦的手指便贴着他的胸膛抚上来,捏紧了他的衣领将他扯向晚吴的方向。
唐贤书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到方才还如同一尊泥塑般冷淡的面容生动起来,重新呈现出山涧中动人心魄的光采,带着狡黠的微笑,眸子里也实实在在地盛着他的身影。
他心跳得厉害,身子却不敢动。晚吴借他的遮挡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身形,他生怕自己一有什么动作就会暴露晚吴的秘密。
晚吴见唐贤书如此配合,抿抿唇笑得更为开心。他慢慢凑近了,这使得唐贤书更加真切地嗅见这细腻的香气。
唐贤书感觉自己的唇角被轻轻一啄,像是蝴蝶在花蕊上的轻触,温柔而缠绵。
“唐贤书!乌蒙贵大人有回信给你了!”
唐贤书的领子被松开,晚吴眯着眼睛冲他笑了笑,然后便慢慢站起来,重新恢复那一张死人面躲回树屋中了。
那弟子见唐贤书怔愣在原地不动弹,也不敢上前推搡他,只能不断地絮叨道:“大人,大人?晚楚大人在找您了,大人?”
唐贤书一时竟然缓不过神来,糊里糊涂地从喉咙里挤出些字句来敷衍这个聒噪的弟子,机关翼也不用便从树上跃下,硬生生在树下震麻了脚。
“唐贤书?我叫你你怎么不应我啊。”晚楚正巧就在树下,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窃笑,“喏,这是乌蒙贵大人给你的,玛索大人找不见你便给我了。”
唐贤书接过那封密封好了的信,沉默着没说话。
晚楚对他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也见怪不怪了,接着自顾自地说道:“我现在要去给玛索大人做事,没有办法带你出去了,你就跟着我边上这个小弟子出去。放宽心,不会弄丢你的。”
唐贤书瞥了眼那个跟在晚楚身边的苗疆男子,他忙着和唐贤书用不甚娴熟的蜀地方言问好。
唐贤书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唇角的位置,略微颔首,算作知道了。
是夜,唐贤书跟着这小弟子走在来时的羊肠小道上。小弟子断断续续地吹奏着这曲他并不熟练的驱蝶曲,阵法走得还算正确,不至于让唐贤书皱眉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仍回想着晚吴,回想纹身、笑声、香气和吻。
他不知这算不算得一个吻。那样轻,那样随意,似乎给予谁都可以,又似乎给予谁都能算作一个玩笑。
晚吴的秘密太多,他甚至没有心情去一个一个地梳理,于是就只让那一个轻吻充盈自己躁动的心。
走了半天,夜色越来越浓,而凉意也慢慢浸透了唐贤书的骨。耳边的笛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吹着,在唐贤书听来却逐渐令人厌烦了。他停了步子,引得前面的小弟子也停下步子来,看着他环顾一遭四周如出一辙的密林。
“你要带我走多久?”唐贤书没有去看小弟子,只是冷下了声音问道,好掩饰心中已经涌起的不耐烦。
半晌,小弟子也没有回答。
唐贤书这才有些恼火地转过头去看那小弟子,却发现他忽地倒在了地上。
随着千机匣展开成弩形的机括声响彻在这片在夜里显得格外静谧的密林,唐贤书听见了那声熟悉的笑声。
他循着声音抬起头,迎着夜晚洒下来的晦暗月光,看见了立在树上的人。
晚吴。
他十分恣意地笑着,即使藏匿在树影中也掩不去那笑容的明艳――银铃在晚风的吹拂下偶尔发出声响,为这仿若月色下情人偷会的场面添上些动人的意味。
唐贤书的千机匣还摆着弩形,但他却没心思去收起了。
晚吴扶着树干微微向前探出身来,掖在耳后的碎发垂下来几缕,让那双润泽的眸子影影绰绰在其后。
唐贤书听见他说话了。
“唐贤书。”
那声音像月色下于山涧间安静流淌的山泉。唐贤书记不得许多像晚吴声音般的事物,只觉得泉水绕指的触感像极了他声音里的温柔。
唐贤书自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才被解放出来。“嗯。”他盯着晚吴不舍得挪开目光,应下声后又学着晚吴去唤他的名字,“晚吴。”
晚吴被唐贤书逗得又笑出声来,似乎唐贤书的一举一动都能给他带来趣味。他笑了半天笑够了,原地坐下来晃悠起来脚,唐贤书瞧见他脚腕间本来锁着的链子已经没有了。
他伸出手来,腕上银饰晃动着夺人眼目。那指尖向着唐贤书本来前进的方向遥遥一指,唐贤书跟着看过去时发现刚才还草木丛生的前方出现了道路,不远处即是他刻了二十一道的那棵老树。
而他再回过头来时,却发现树上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